香樟与枫香,不像香柏和红豆杉那样苍劲与高古,却雍容、峭拔,它们一起站在村庄水口,抑或后山,自然生成绿树荫荫的景象。那郁郁葱葱的背后,竟然藏着一个个粉墙黛瓦的村庄。蓝冠噪鹛、白腿小隼、黄腹角雉,早年是到婺源乡村的神秘访客,现在已经定居下来,它们或穿梭于密林,或栖于高枝,那灵动的身影,自在而悠闲。在层层叠起的绿意里,我常常沿着蜿蜒的古道,去追寻婺源乡村在乡土中国版图上的色调与背景一抹绿色随山峦迤逦,村舍是水墨的黑白色调,隐隐的,一旦进入却别有意境。
想必,先祖在栽下第一棵树起,也种下了村庄的诗意与祈愿。1200多年前,一位唐代的归隐长史洪延寿,从安徽篁墩沿着五龙山脉,走进了大鄣山深处,在轮溪边的黄荆墩上植树定村。在天马山脚下,在他期待的内心,开始生发香樟的诗意与家园的梦境。而900年前,余道潜辗转到篁村,是以载下一棵倒插的罗汉松作标记的,他骨子里是文人,村庄取文房四宝的意象,笔墨韵味油然而生。
在许多类似的村庄,我看到一棵棵古树,不禁会想到那遥远的春天,村庄先祖挥锄植树的身影。树影婆娑,摇曳生姿。
树的年轮与叶脉里,储存着婺源人树养人丁水养财的传统意识。往往,他们都要在村庄的水口栽植大片的树木。在婺源,水口林是进入村庄最好的辨识。下晓起村在段莘水与村溪汇合处,种有樟、楮、槐等十多个树种,以护牢村基。
石城村水口栽的树种更多,有枫香、白玉兰、山樱花、银杏、香榧、红豆杉、三角杉、楠木、槐树、青栲、糙树等等,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树廊。春天玉兰花开,秋天枫叶飘红,村庄四季飘逸的都是树的体香。在武溪源头,溪头村先人为建设水口,不仅栽树,还以一万石粮食的巨资,在村口人工堆成一个舟状土石洲阜,宛如山岗,后人称作万石岗,以至在水口形成了山回水转的罗星景观。
而考水村,特意将槃水河改直变曲,形成来水不见源流,去水不见出口的之字形,在水口栽树的同时,筑堤建桥,廊亭与文昌阁点缀其中。山环水绕,树荫遮蔽,隐隐约约中,那水口参天的古树俨如村庄的一种补白。
其实,在每一个婺源人心中,都有一片绿色。在民间遗存的风俗中,无论筑屋、建村,还是出生、成年,或是死亡、扫墓,都有植树纪念的做法。官坑村口的向山,每一棵树都是村民因添丁而种下的树,山自然就叫添丁山。
那一山的葱郁,满面的苍翠,直接彰显着官坑村千百年人丁的兴旺。山村人家筑屋,必须先向村里提出申请,才能去山中选伐。房子落成了,房前房后再栽上几棵树,既庆祝了乔迁之喜,又补种了树木。
于是,村庄的房前屋后,都是树的浓荫。而儒学集大成者朱熹,则称得上是婺源栽植人工林的代表人物,他在南宋孝宗淳熙三年,也就是1176年,从侨寓的八闽大地回到老家婺源,上九老芙蓉山为第四世祖朱惟甫妻扫墓,他按照封前植树的习俗,亲手在墓周按八卦形栽植了二十四棵杉木,以载祀久远。此刻,伫立在罕见的古杉群下,我遥想着一个返回故里的老乡在清明雨中植树时,流淌在心中的那片绿。隐匿在沱川白山山腰的金岗岭村,宛若红豆杉、香樟组成的秘境。
当我在村庄水口见到那集结的21棵红豆杉时,仿佛读到了一部远古与自然的传奇树龄最高的在1100年以上。显然,村民的植树与保护意识,比我想象的要久远与持久得多。那矗立在村口的一块块禁碑,人们口口相传的村规民约,以及民间遗存的契约文书,都是每一棵古树名木的最好叙事。
早年,我在家乡就见过杀猪封山的事,一位村民在磨榨坞偷伐了几根木头去卖,受到的处罚是失去了一头猪,他拘着身子挨家挨户送猪肉上门的情景,十分狼狈。进出浙源乡,虹关村是我一眼就能认出的村庄。我记住虹关,并不因为它是吴楚锁钥无双地,徽饶古道第一关,而是因村口高耸的千年古樟。
罩地三亩的古樟,下根磅礴达九渊,上树摇荡凌云烟,神秘、魅惑,它的浓荫下,集结着虹关村的悠悠过往。民国时,村里人詹佩弦汇集诗词五十多首,为这棵古樟编了《古樟吟集》。翻开一页,就是百年。虹关村人能够与这样的古樟栖居一起,何尝不是一种诗意与福分呢?春天里,我和友人用航拍器俯瞰与虹关村唇齿相依的察关水口,那古树、溪流、拱桥,山水掩映,错落有致,还有路亭与村庄相连,缓缓而展。
而油菜花的烈焰在奔跑,一如古意的画境里迎来了新春。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
常常,我在南方婺源循着这样的诗意去行走,迷醉其中。有时,我走到未曾到过的村庄,那村口的古树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每一棵古树都散发着村庄迷人的气息,引着人们走上通往村庄历史的路径。然而更多的时候,我只是远远地对古树遮蔽的村庄进行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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